玄沧。

单机人/杂食人

【原耽国庆24h/6:00】【或跃在渊】

原作苍梧宾白《黄金台》

严宵寒×傅深

 

原著向,严宵寒视角,有原文词句,

1.6w一发完,ooc预警,

 

对话内容会与原文有不同

 

——————————————

 

元泰二十年冬,大雪。

 

湖心亭一片冷寂,三面琉璃窗,一面挡风帘,亭中那人一袭素色青衣,倚栏看着窗外飘飞的雪。

红泥小炉上咕噜噜煮着酒,蒸腾的热气氤氲在湿冷的空气中,几乎是转瞬间就飘散,青年轻轻叹了一声,袖中垂下的手微微握紧。窗子并未关严,风很冷,溜进了屋内的暖意融融,又从他微敞的衣领灌进来,那股寒凉生生让他打了个冷战。

但他并不在意,甚至是刻意让这冷风,吹散自己心底最后一点的暖意,连带着整颗心都冷了下来,如坠冰窖。

 

过了片刻,他等的人终于拨开帘子,走了进来。

“叫我来干什么?”

 

“明日大军开拨,你我二人也算相识一场,严某略备薄酒,为傅将军践行。”严宵寒微笑,“将军赏个脸?”

傅深也笑,兀自坐了下来:“也难为你还有这份心。”

“前路艰险,将军珍重。”严宵寒斟了杯酒递与他,“...愿来年,还能于此一同赏雪。”

傅深与他碰杯,轻嗤一声:“想得美。若我战死沙场,你倒不如盼我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原谅你。”

 

风雪深深,严宵寒眉间的思绪飘得很远,傅深看不清晰。眼前这个人很近,又好像很远,俊美的眉目里深深重重,全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脸很白,简直比得上傅深的白衣,不知是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过了很久,久到傅深以为他几乎不会再说话,严宵寒才再次举杯,开口道:

“我祝将军,旗开得胜,奏凯而还。”

他面上的笑还是一如既往,平稳的仿佛面具,此刻却多了一份诀别。

“我希望你恨我一辈子。”

 

 

 

一、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不可预料却又改变一生的,那一定是遇到傅深。严宵寒这样想。

他至今还会记起他们的初遇,在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的梦境里。

 

元泰十八年,寒食。

花开草盛,春意无边。温润的长风吹开垂下的杨柳,扬起水上的波纹,也散开了无限旖旎的欣悦。

满城青年男女出城踏青,也赶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一同游行,抛花致意。

 

严宵寒便这样被一朵春花袭了面门。他抬手截住,低头看向抛花之人,却一转眼瞥见以袖遮面的少年。十几岁的年纪,一身蓬勃的少年朝气一下子晃了他的眼。他忽的就笑了,默默看了看手中的花。是一朵并蒂莲。

 

回城时皇上停了车,看到眼前跪拜的百姓和前面的贵族公子,提点了几人询问几句,而立在禁军中的严宵寒,一眼就看见了刚刚的少年。高眉深目,俊朗的让人挪不开眼。于是他放任自己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他听到皇上和这少年对话,问他颖国公近府日如何,皆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而少年含笑对答,不卑不亢的态度之下,却是压抑不住的耀眼。

 

严宵寒知道了,他是傅深,颖国公傅氏一族的公子——也是如今北燕铁骑将领傅延忠的长子。

身份尊贵,名门之后。

又是一个沾染不得的人物呢。严宵寒这样想着,却还是在皇上的车辇走过之后,打马来到还未起身的少年身前。他勒马低头,含笑对上了傅深抬起的眸子。那眸子里仿佛有晶亮的星子,灼灼如火,严宵寒不知怎的心头一跳。

“喏,还你的花。”他手腕一抖,刚刚那朵并蒂莲稳稳的落在傅深衣领上,像是刻意别上去的装饰,中和了他身上一丝凌厉,愈发衬得他俊美非凡,竟让严宵寒不敢再看下去。

他打马而过,不自觉的勾起了唇角。

春风拂面,恍然间不知到底是春风醉了人,还是人自醉在春风中。

 

 

那一眼实在过于惊艳,以至于严宵寒一直忘不掉,落日余晖下,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

风过长空暮色迟,谁在春风丛中笑。

 

 

 

二、

 

若是那梦一直这般,倒也罢了。他和傅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不相干的人,但若是有了进一步的交集,一切却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他出身卑贱,傅深却身份尊贵,他是左龙武卫中郎将,傅深是颖国公将门之后。宛若云泥。他们如何能扯到一起?严宵寒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飞龙卫,皇上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唯命是从、不需要自己想法的刀。

 

直到他在追查逃犯时遇到了傅深。他和一群公子哥站在宝岩山道上,状似随意的打猎,却偏偏挡住了飞龙卫搜查的路。严宵寒看到了傅深的脸色,心下了然。

金云峰一案,牵扯众多。皇上本就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意在收回安王封地,怎会网开一面?而金府带着少主悄悄逃走的丫鬟采月,也必定留不得。偏偏她逃到了宝岩山,被傅深他们藏了起来。严宵寒怎会不知,他们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只是没想到两方起了争执。而在战作一团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野猪群让众人乱了阵脚。严宵寒被夹击,却没想到,紧要关头,本该是不同阵营的傅深救了他。他们二人一同坠下悬崖,所幸崖下有一深潭,落入水中虽受了伤,却不至于丧命于此。

水里很凉,凉意从后背的伤口沁了进来,严宵寒身子一抖,剧烈的疼痛传来,他意识到那疼来自自己的肋骨——在水的冲击下,他的肋骨断了一根。但现在无暇顾及这么多,想到刚刚为自己赶开野猪,在自己坠崖时拉住自己的少年......他心里一紧,慌忙向不远处沉沉浮浮的傅深游去。

他已经昏了过去,意识不清,后背上为严宵寒挡的那一下,留下了很深的伤。严宵寒蹙起眉头,一把捞起少年,费力的向岸边游去。

 

 

火光幽幽,明明灭灭照亮了少年苍白的脸。严宵寒看着傅深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面庞,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心里怔怔的。回忆起白日的事,他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声。何必呢,救我这样的人。

就像出于心里的善意,救下了金家那婢女一样么?傅深是个偏执的人,他认定他心中的道义,便无论如何都会执着于此,而严宵寒不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的身份应该做的。

纯粹,张扬,成熟却也幼稚,有着宽阔坦荡的胸怀,不惧怕一切黑暗。也不会带着成见看一个人。这便是严宵寒对傅深的初印象,在发了烧的少年白着嘴唇窝在他怀里时,他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三、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譬如严宵寒陪着傅深度过了山谷中的险境。他本可一走了之,却第一次遵从了自己的私心留了下来。他不知道支使着自己的这股力量是什么,只知道看着这个人,曾经冰冷的心里悄然间有了一点的暖意,种在心底,缓缓萌出了芽。

难得的少年意气,炽烈的火一般滚烫的心。严宵寒自认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情感,这样不加掩饰随心所欲的一腔热血。

 

所以他格外珍视。

 

但他也知道,傅深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必定会被自己亲手打碎。

 

 

那天的事严宵寒不愿再回忆第二遍,然而许多年来,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曾经刻意淡忘的往事便会浮上心头,在他已冷硬如冰的心上一下下的留下刺眼的划痕。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难过呢。

 

明明是自己利用傅深在先,跟着他找到藏着的金家后人,但在推门而出撞上傅深眼神的时候,严宵寒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颤。

他看着曾经笑的张扬的少年眼眸睁大,眸中的暖意缓缓碎了一地,成了冰冷而颤抖的不可置信。

严宵寒只愣怔了一瞬,便恢复了惯有的波澜不惊。

“怎么回来了?”

 

傅深定定的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不安或者愧疚,可他什么都没看到,严宵寒的情绪隐藏的太好,好到让他觉得讽刺。

“我回来找掉了的玉佩。若我不回来,也就看不到严大人这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吧?”

严宵寒面上无甚表情,不喜不怒:“为了捕捉逃犯,不得已如此,傅公子勿怪。”

傅深挑眉,冷嗤一声:“怪我当时瞎了眼,引狼入室,如今被利用被欺骗,全是我咎由自取。”

 

严宵寒没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仿若凝固。良久,他将背后的手摊开,露出一块凝脂般润泽的凌霄花玉佩。“你在找它?”

傅深不言,很是生硬的将玉佩拿起来,淡淡的看了严宵寒一眼。

这一眼里包含了无数的情绪,失望,难过,疼痛,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恨。但傅深却是带着笑的,他转身欲走,却被严宵寒叫了住。

 

“傅深。你知道的,你我是云泥之别。你可以光明磊落随心所欲,我却有自己必须做的事。伤了你的心,是我之过,但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这么做。”那声音铮然,“我就是沼泽里的烂泥,也想在其中挣出一条活路来。”

 

“呵......”傅深慢慢转过头,那抹讽刺倒映在严宵寒眸子里,缓缓成了一个掺杂着冰冷和轻蔑的笑。

“我从未这样想过。是你自甘沉沦,怨不得旁人。”

 

严宵寒看着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决绝的转身,一步步远去,却又突然回头,发狠一般的将手中玉佩摔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回音却沉闷。

“你我之间,有如此玉。”

玉片飞溅间,傅深再也没有回头。严宵寒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唇角的弧度慢慢的,慢慢的沉了下去。

他想起少年璨若星河的眼眸,舍身相救时的毫不犹豫,还有落在他耳畔的呼吸,在他背上时交叠的双手,甚至是再次相聚时毫不掩饰的笑意。

而今,这样纯粹的少年意气,被自己的背叛和利用搅得七零八落。

 

他们本就立场不同。严宵寒不认为自己会后悔,但是心里突如其来的苦涩和空荡,让他心口一滞,似被什么东西揪紧,剧烈的心跳砰砰的,却逼仄的生疼。他缓缓弯腰,双手颤抖着,一片片捡起碎裂的玉片,将它们拢在掌心。那玉原本应该是温润的,此刻却黯淡无光,触手生凉。

怎么也无法拼凑成原来的模样。

 

真的...不后悔吗?

 

严宵寒仿佛看到傅深泛红的眼眶,看到他的冷笑和不屑。

“抱歉。可是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四、

 

后来怎么样了呢?

这大概是严宵寒不愿回忆起的七年。

 

少年的决裂,让他和傅深走向了命运的两端,也将无可弥补的裂缝在他们之间横亘成一道深渊。

身份的悬殊,立场的不同,让他没办法再次假装亲密无间的唤傅深的名字,也没办法越过曾经的背叛和伤害,将关心和在意写在脸上。

哪怕他最后留了一线,悄悄放了那丫鬟采月和金家后人,哪怕他找了最好的手艺人修补那碎了的玉,却不能假装这伤害从来不存在。

 

只是不论隔得多远,他的目光看向傅深,都会被那一身正气灼了眼,而后在沸腾的心里翻江倒海。

 

他们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的缄默,也渐渐的不会将所有的情绪表现在面上。他们表现出来的,只有屏障一般的冷漠和官场上刻意的针锋相对。

倒也合了身份。

于傅深,他不敢再一次对什么人完整的交出那颗真心,而于严宵寒,他在此后的每一年每一天,在几乎要完全失了心的时候,便会想起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目光扎的他生疼,一直疼到心里。

 

 

元泰十九年,北疆剧变,傅延忠遇刺。次年,其弟傅延信战死沙场。同年冬,其子傅深于黄金台受封为北燕军统帅,出师北上。

 

严宵寒看着傅深披上铠甲,拿起长枪,在黄金台上拜过先祖英烈,而后辞别百官,转身策马而去。他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地的尽头,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渺小而无力。

 

这一去不知何时方还。一门三英烈,都在保家卫国中付出了生命。而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国,在遇此劫难时却没有人挺身而出。那沉重的担子还是落到了他们的后人——年仅18岁的傅深身上。

 

严宵寒不知怎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他想起前几日自己为傅深践行,年轻的将军说,若我战死沙场,你倒不如盼我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原谅你。

而他的的回答是,我希望你恨我一辈子。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要你还活着,那恨,便恨我吧。

 

北疆局势晦暗,所有人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严宵寒自然也知道。

傅深走后他第一次失眠,彻夜难安,几乎一闭上眼睛,便是流血和杀伐,是他心上那人染了血的眉目,和不甘心倒下时黯淡的眼神。

全是噩梦。

 

而这所有一切,严宵寒改变不了。

他汗涔涔的从噩梦中醒来,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无用。他最想保护的人,希望一生平安的人,此刻正在荒芜的大漠孤身犯险。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手指紧紧的攥了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严宵寒却一点都觉不到疼。

心里仿佛正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是不是,只要我足够强大,就能护得了他?

那个愿望很强烈,强烈到足够严宵寒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往上爬。

他需要权力。

 

 

 

五、

 

那几年的严宵寒愈发扮演好了一个朝廷鹰犬的角色。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像淬了毒的刀。他蛰伏京中,揣摩上意,极尽所能获取权势和宠盛。

后来段玲珑过世,严宵寒一跃成了飞龙卫钦察使,正式接管了禁军。

 

可他还是只能看着傅深的背影一次次渐行渐远。看着他戎马倥偬,看着他奏凯而还,看着他受赏封侯,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披上铠甲挂帅出征,也看着他身上曾经的少年意气一点点被塞北的风沙和朝中的勾心斗角搓揉消磨。

 

严宵寒只能远远的看着。

他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去关心傅深。

一个是朝廷鹰犬帝王耳目,一个是忠臣良将烈骨英雄。

既不能站在他身边与他比肩,那便顺水推舟作为对手吧。朝堂上明争暗斗,严宵寒和傅深几乎见面就掐架,嬉笑怒骂言辞犀利,却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是默默流淌的柔软。

然而越是动了心,越是要筑起一身坚硬。那些刻骨铭心的深情,只能藏在一个人的深夜。

他不敢靠近傅深,也不能靠近傅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严宵寒唯利是图,但在他心里,总有那么一个人,高过一切的名利。

高高在上,无人能及。

 

 

可是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难以想象的局面——突如其来的青沙隘刺杀,毁了傅深一双腿,也浇熄了他心里腾腾燃烧的火。

而圣上一纸赐婚,将严宵寒和傅深生生的绑到了一起。

 

严宵寒不记得自己初接到这消息时心里混乱的情绪,只记得那种情绪几乎快湮了自己。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想拒绝,却并非是出自不喜,而是为对方感到不值。

一个将军,为国家出生入死,征战疆场,守住多少国土,立下了多少战功,却因一场蓄谋的刺杀废了双腿,更有甚者,还因为猜疑和忌惮,要和自己这样恶名远扬的奸佞绑在一起——

可他说不出别的话。

 

大雨倾盆,砸在宫门外跪立的人身上,雨水在他冷白的肤上蜿蜒而下,他却固执的没有起身。

“你为什么不反?”严宵寒的心几乎要炸了开,他终于吼出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那心疼来的铺天盖地,早就在他面对傅深时显露无疑。

 

而那早已洞悉了漠然和无奈,心灰意冷的将军,还是将自己的坚持一贯到底。

“我知道,皇上不会收回成命,我只是心有不甘罢了......可是严大人,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北燕铁骑守家卫国,数十年英明荣光,如何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变成了千古骂名?”

 

那时严宵寒被这话震得发不出声,而一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这于傅深而言,并不只是一句空话。

甚至他自己,习惯了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人,也在遥远的以后,成了从来想象不到的模样。

 

 

 

六、

 

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将处在漩涡中的人雕琢成不同的模样,而随着时光缓缓流逝,那些掩埋的过往和真相也渐渐浮于水面。

 

自赐婚那日傅深在雨中昏倒,严宵寒便事无巨细的照料起他的生活。他其实很早便想这么做,将自己的全部温柔给那个需要照顾的人。傅深对待自己的生活可谓粗糙,而严宵寒便不声不响,将一切不需言明的细致悉心的给予他。

从昏迷到清醒,从试探到相助,傅深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对严宵寒放下了一些成见。

是感动,也有感激。

 

 

元泰二十六年,花朝节,严宵寒与傅深成亲,于黄金台麒麟殿跪拜先祖,祈求平安。

落日熔金,暮云四合,艳烈红衣如火,在微寒的春风中猎猎作响。严宵寒跟着傅深跪在他祖父、父亲和叔父的画像前,心头剧震。第一次在黄金台,是傅深挂帅出征,其后,是傅深凯旋封侯,而今日,是他们的婚礼。

他一生的荣辱,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见证。

严宵寒喉咙发紧,眼眶发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按制,功臣身后只有至亲可以捧画入殿,严兄,但愿我死后,亦可以留影于麒麟殿。到时候,由你,亲手捧上黄金台。”

傅深的神色庄重而严肃,他看着严宵寒,眸子里熠熠生辉,似是藏不住,也不需要藏的信任。

严宵寒怔住了。他愣愣的看着这样的傅深,熟悉却又陌生,近在眼前又似乎远在天边。

这是他宁愿付出一切也希望能保护好照顾好的人。而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精诚所至,他们从今天起,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你若许我,从今往后就是我唯一的至亲了。”

傅深的眼神执着而认真,照进严宵寒心里,让他的心狠狠地颤抖。

 

那天的风,那天的云,那天的每一抹夕阳光晖,和傅深反过来别在他襟上的并蒂莲,都深深的刻在严宵寒脑海里,成了一幅绝美的画。三拜礼成,他的心忍不住欢呼雀跃。

他等了七年的人,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与之并肩了。

 

 

元泰二十六年,多事之秋。

从去年的青沙隘遇袭,到今年白露散的传播,万寿宴刺杀——一切都好像有一只手在冥冥中操纵着,将他们安排到命运的各处。

 

而这斑驳的岁月里,再难再痛苦的生活,再多再深重的猜忌,都抵不过严宵寒心里纠结而复杂,时苦时甜的思绪。

他曾经小心翼翼的藏着自己的喜欢,却在一次次面对傅深的时候,发现那剧烈的心跳根本慢不下来。他们一同在云波诡谲的朝堂斡旋,在追查白露散的案件中再一次相知——

原来对方和自己曾经的想象并不完全相同。

 

人非草木,心非顽石,感情的萌芽不仅在少年初遇惊鸿一瞥中,也在一朝一夕的相处相伴中。严宵寒有时实在不知自己该用什么心态面对傅深。肖想了七年,而现在这人就在自己身边,却不知该怎么疼才好。

玄铁心性,冰雪肝胆。傅深如同日月之辉,严宵寒几乎未敢想象,这样的九天明月有朝一日能落入自己怀中。每一点亲密的时光都像偷来的一般。

他太小心翼翼,面对傅深自惭形秽,而这执念几乎成了一种心病。一见傅郎误终身,他却不能误了傅深的终身。

只是,谁说他所眷之人不曾动心?

“我能遇见你,才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傅深何尝看不出严宵寒的症结呢?他从未在什么事上如此被动,而唯独对自己,到了一种几乎畏手畏脚的地步。傅深看到了那金镶好的凌霄花玉佩,和他后来给予的第二块玉佩一同细心的保存着,比那日看到本以为已死的采月更为震撼。今时今日,他终于是彻彻底底,从身到心,都完全的接纳了这个人。

 

也只有傅深,能让严宵寒如此珍重相待。

他们都是彼此一生的渴求与甘甜。

 

 

 

七、

 

严宵寒和齐王一同受命前往荆楚,那成了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却的梦,是噩梦,却也是美梦。

愚昧的村民,流传的秋夜白,刻意的隐瞒......严宵寒一朝不慎,中了毒。

那是让人眩晕迷醉的奇毒,如来自幽冥最深处的魇,吞噬神智,如梦似幻的将人拖入危险的陷阱。灼热和滚烫在严宵寒的思绪中炸开,他的身体告诉他想要化作喷薄的火山,而他在药性下残存的一丝理智,支撑着他握住了自己的佩刀,而随着力气都流失,那刀也终于脱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极乐的欢愉疯狂撕扯着他的思维,他双目泛红,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那一切彻骨的欣悦,最终在他脑海中凝成了一个人的身影——

 

“敬渊......”

那声压抑而颤抖的呼唤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消失在独自一人的痛苦与挣扎中。恍惚中有人推开了门,披一身如纱的月光踏影而来,那身影如此熟悉,像他心心念念的,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将军。

但严宵寒回过神,却看清了那人的脸——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鲜活生动的脸。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挣开那人的手,拾起佩刀,便要往自己手臂上捅。

后来的思绪全都模糊在朦胧的梦里。

待严宵寒醒来,他看到了傅深。

真的是他。还好是他。

 

原来傅深一直在自己身边。

易了容化作另一人的样子,在前往荆楚的路上和他们“偶遇”,一路默不作声的跟随守护......明明有如此多的破绽,而严宵寒却从未发现。后来想想,哪里是他照顾忧心傅深,傅深也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他。

夫妻本为一体,何来配不配得上一说。

 

秋夜白的毒令人上瘾,一次次沉沦在刻骨的放肆的欣悦中。而对严宵寒来说,傅深便是他最好的解药。他毕生极乐之时,仍是傅深与他两心相悦的那一刻。

世上那么多人,他们偏偏就喜欢上了彼此。

喜欢到,再也不愿分离。

 

可是命运的车轮永远不会停歇。他们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严宵寒奉命前往江南,傅深只身向西南而去,他们约好京城再见,纵聚少离多,却不减绵绵深情。

临行前的驿馆,严宵寒最后看了眼这曾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心里淡淡的瘾叫嚣着,缓缓蒙了他的眼。若是不然,他怎会看到不久前已经离开的傅深?

将军带着斗笠,往他手里塞了一包桂花糖。

 

人间极乐有三,其一为口腹之欲,其二为床笫之欢,其三则为幻药之极。他们刚刚享受欲念痴缠,却要经历别离相思——别离后没有艳阳,只余阴雨。严宵寒拈一颗桂花糖送入口中,淡淡的甜味从舌尖蔓延伴着那点离别的微苦,一丝丝一缕缕沁入心房。

 

一定会再见的吧?严宵寒在心里默默念着傅深的名字,感受着那两个字滑过舌尖,温柔而缱绻,如他们每一个夜里缠绵的深吻,如今却只能留待明朝。

 

可这明朝,一等便是一年。

 

 

 

八、

 

元泰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东宫事发,养心殿政变,元泰帝孙珣传位晋王孙允淳。

同日,柘族乌罗护部借运送东珠之际,偷袭北燕良口关驻军,不久后,柘族大军南下,鞑族齐头并进,大周东北部渤海国也趁机发难,北疆之危再度重演,疆土沦丧,山河破碎。

五月十五,傅深昼夜奔驰,终于从西南赶回北燕军营。

 

同年夏,反贼大破京师,元泰帝迁都长安,前往蜀中避难。

秋,齐王孙允端于金陵自立为帝,尊元泰帝为太上皇,国号为周,改年号长治,遍告天下。

 

严宵寒自荆楚随齐王至江南,一句“静观其变”拦住了他回京的脚步。在贼寇入京时临危不乱,一手搭建起新朝的框架,匡扶新主,殚精竭虑,居功至伟,而他不为名不为利,甘愿做一个幕后功臣。形势所迫,没有万般稳妥的法子,不想受制于人,便得在这混乱局势中搏上一把。

 

严宵寒选择的是对自己更有利的一条路,但这条路远远没有走到尽头。

秋风渐起,江南的雨声,敲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像铃音与空竹的回响,但那清脆逝去,滴滴哒哒只留下坠落的凄清。

梧桐枕上三更雨,别来归梦时年秋。

孤枕寒衾,每个寂寂的深夜,严宵寒都久久难以入眠。绵密的潮湿的雨,仿佛带着能沁到骨子里的冷意,随着夜风入梦,散了梦里人的倒影。

淋漓不断的秋雨,总是能唤醒他在荆楚之地染上的旧疾。没了傅深的抒解,这难熬的思念更是疯狂蔓延,在心里喧嚣着疯长,牵动着身体每一处的疼痛和沉沦。

傅深留给他的桂花糖早就没了,严宵寒买了许多桂花糖,入口却只觉得甜腻,再也没有曾经的清甜和回甘的醇香。

一如傅深,谁都替代不了。

 

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里,他都会披衣坐起来,就着洒在地上的柔白月光,在脑海中一遍遍描摹心上人的模样。

高眉深目,笑容俊郎,灿若繁星。

他整个人如挺立的竹,孤高却不冷默,矜傲却不狂妄,而那颗炽烫的心,永远向着天下,向着黎民苍生。

严宵寒曾经不屑过,质疑过,经历众多之后却忍不住为之动容。那是种超然而坦荡的守护,是对责任,对道义的致敬。

他的将军在前线奋战,为收复国土而不顾残废的双腿,豁出性命也要征战。严宵寒的心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为傅深感到自豪。

——那么他的背后,就交给我吧。待到重逢,我会还他一个清平的朝堂。

 

一南一北,严宵寒和傅深都在努力着,为了家国安定,为了盛世太平,也为了彼此能够再次相见。

 

时光是漫长的,每一日都仿佛度日如年。严冬吞噬了秋的繁喧,飘飞的雪落在金陵城,白了草木白了屋舍,却不会白了人的心。

冬至,长治帝依从北方传统,与功臣同饮羊肉汤。严宵寒咽下暖意融融的汤水,喉咙往下都温暖而熨帖。他拢了拢外衣,在皇上宣布散席之后,便独自走进风雪之中。

 

冷冽的风拍在脸上,刚刚的暖意几乎瞬间被冻住。弥漫的寒冷直击心房,他又想起遥远的塞北——他心心念念的人,如今过得怎么样?

他是否也能有一碗微辛可口的暖汤?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处闹市。

有人在大声宣传着自己猎到的宝贝:“...我在城外猎到此雁,没想到腿系着块绢帛,上面好像还有字......”

那话传到严宵寒耳里,登时他的手颤抖起来,几乎连东西都要拿不住。他攥紧了手,圆润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细微的疼痛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北雁,北燕,这是否是那人托大雁捎来的信呢?

鱼雁传书,再浪漫不过的誓言。

 

“这只雁,连这块绢帛,我买了。”

他的心跳的厉害,反应过来暗自笑自己神经质。那不过是一只雁。

可是,万一是他......

所有可能与傅深有关的讯息都被他无限放大,他太需要一样东西,来寄托无法言明无法抒发的情感。

那情感太过灼热,几乎要将他烫伤。

心脏的狂跳渐渐平息,严宵寒眼一闭心一横,仔细而认真的缓缓打开那块绢帛。上面的字迹经历了雨雪风霜早已晕染不清,可严宵寒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几个字——

 

“吾妻安否”。

 

 

 

九、

 

长治元年,北燕军与江南新军会师于棠梨镇,联手收复长安。

 

严宵寒至今记得自己监军随行,隔着长河看到对面戎马而来的将军时忍不住的悸动,只想着与他重逢。他不顾一切的跳下水,奋力向傅深游去。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想,身体便下意识的做出了反应。

少年时他等了傅深七年,默默喜欢而不可言说,

成婚后他又等了傅深一年,两心相悦却不得相见。

如今终于见到了夜夜入梦的人。严宵寒几乎是扑上来一般,一把抱住了傅深。抱住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将军。

 

是真的...这不是梦......江南孤枕寒衾夜夜梦魇,醒来了手边却只能抓到寒凉的空气。

什么人也没有。

而这一次,不再是梦了。他们成婚也只有半年,却家国破碎,疆土沦丧,逼迫的他们离开故土,遥遥分离,而如今,总算重逢了。

 

“敬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严宵寒的呢喃都压抑在喉咙里,他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自柔软的心底破土而出,裹挟着万般柔情,拥抱着同样眼眶微红的傅深。

将军心里驳杂的思绪疯长开来,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哑:

“我也想你。”

 

 

长安很快收复,傅深带领北燕军东征洛阳,而严宵寒入蜀中,在长治帝授意下拜见太上皇,收编北衙禁军与京营精锐为天复军,在南方新朝还未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被摆了一道时已挥师北上,与攻下洛阳的北燕铁骑会和。

 

不过数月,大军收复黄河以南全部疆土,直逼柘、鞑二族主力。

年底,柘族和渤海国派使者前往金陵议和,而后,朝廷的奏表很快到了军中。

 

严冬寒夜,帐中一盏灯火,蔓溯一室温馨。严宵寒执卷,听到响动抬首望向门口。

年轻的将军挑帘入营,解下一身冷厉,笑望披衣倚在床头的人。

“又来了?”

“将军不准吗?”严宵寒勾起一抹笑,将手中书卷放下,起身为傅深宽衣,“朝廷那边来了消息,说是柘族和渤海国要议和,你怎么看?”

“呵。”傅深嗤笑,“真是奇了,什么时候,议和不是黄河以北的百姓说了算,不是征战疆场的将士说了算,反而是那些安居后方高高在上的大人们说了算?白日梦也不是这个做法。”

“不用理他们,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严宵寒轻笑着摇摇头,心里一阵阵的发烫。他一路北上,沿途见过哀鸿遍野血流满地,也见过衰草连天忠骨黄沙,而这些,在南方新朝的人从来没见过。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安宁和醉生梦死,都是无数将士百姓拿生命和热血换来的。

议和?议什么和?那些付出那些牺牲,都算什么?

 

他剧烈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仿佛有团火在这么烧着,燎原般占据了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要沸腾燃烧起来。这么多日子来,他越来越能理解傅深的感受,看着家国沦丧于外夷,看着百姓惨死于敌手,哪个将军还能坐的住?

严宵寒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终于长出了口气。

“写什么呢?”傅深侧头看过来。

“给朝廷的奏表,没什么。”严宵寒撂了笔,笑着给傅深一个吻。

 

一阵风从门帘卷进来,带起他刚刚所写的奏表,上面寥寥数字,苍劲有力——

 

“宁战死,不议和。”

 

 

 

十、

 

长夜漫漫,更深露重,披衣觉寒,但是帐中却因为两个人的紧紧相拥而满是暖意融融。严宵寒醒的很早。天还未亮,他看了看身边睡得还熟的将军,轻轻吻在人的鬓角。

辛苦你了,敬渊。

这么多日日夜夜的辛劳,为了家国天下,为了心之所向。可他从不曾抱怨,也不曾停下前进的脚步和挥剑的双手。严宵寒知道,这是傅深的责任,更是他心中的道义。而现在,不知不觉中,傅深的气节,风骨,也渐渐感染了他。

他渐渐靠近了自己心中的良人。

 

外头很冷,严宵寒披了貂裘,还是被冷风吹了透。他开了灶,趁着早上无人,做了碗长寿面。今日是傅深的生日,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可严宵寒记得。

他记得前年的时候,他在京中,而傅深回了北燕;去年的时候,他们二人分居南北鱼雁传书;而今年,总算是有机会了。滚烫的开水沸腾着,细长的面在锅里翻滚,氤氲的热气绕在严宵寒周身,暖化了他身上沾着的冷气。他煮好了面,用盛碗盖好,便端到了营帐中。

傅深刚醒,坐起来还未下床,便看到严宵寒一身风霜走了进来。

“大早上干什么去了?”他挑眉。

严宵寒笑了一下,并不答话,只是把那碗面端到傅深眼前,搁在桌上,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傅深怔住了。

关于他的一切,严宵寒都能记得很清楚,有时候甚至比他自己都要在意。他看着严宵寒,那人昳丽的面容上,含笑的眼眸比星辰还要璀璨。

傅深听到严宵寒开口,声音温存而柔和:“我祝侯爷,生辰吉乐,福寿绵长。”

 

他绽开一个笑,比三月春风还要醉人。而相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临近除夕,军中气氛紧烈,听闻议和一事,将士们都肃然严整。没人想要自己同伴的鲜血白流。他们铆足了劲,只等傅深一声令下,冲锋陷阵大败蛮夷。而年轻的将军铮铮傲骨,开口便是三月比收中原。

“当年京师兵败、北疆沦陷之耻,如今,该由我北燕铁骑亲手洗雪了。”

 

严宵寒站在军中,看着一身锋芒的傅深,他如一柄锐利的剑,剑锋所指,即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傅深,一如少年时张扬不羁意气风发。这才是真正的傅深,不认输,不言败,一下子攻下严宵寒心中城门的傅深。

 

 

除夕夜,军士们同饮壮行酒,天寒地冻,塞角羌笛,朔风哀哀,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坚定不移的岿然神色。他们高举酒碗,一同喊着凛冽寒风都不曾湮没的激昂话语。

“天佑我军,旗开得胜!”

他们只能胜,不能败。

 

严宵寒看着万千将士严阵以待,眸底不禁有些湿热。他已是不知第几次被震撼,也是不知第几次同样被激动裹挟。他想,离能够回家那天,想来不远了。

思及此,他冲傅深遥遥举杯。

“除夕夜,该说点吉祥话。”笑意染上眉梢,严宵寒饮尽杯中的酒,“愿国家安定,盛世太平。”

傅深微微一怔,看着严宵寒笑了起来。他的眼角在酒意晕染下沾了薄红,连带着整张脸愈发生动起来。举起杯,傅深看着严宵寒,他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字一句郑重开口:“愿长相厮守,共君白头。”

 

 

 

十一、

 

长治二年三月,北燕铁骑、天复军、各路节度使军队七军会师京畿,商讨收复京城。四月中旬,柘族,鞑族与渤海国越过金陵朝廷,求见北燕主帅,再次提出议和。

四月十五,严宵寒与傅深寻了个时间,跑到京郊的黄金台。

当年外族入关,大举侵略,一把大火将这个象征着大周功绩与荣耀的地方烧成灰烬。断壁残垣在夕阳中静默,曾经的英魂再也找不到归属,徒留满地萧瑟。

尽管早有预料,看到这场景之时,傅深还是怔住了。他下马的动作僵硬了一下,被身后赶上来的严宵寒扶了住。二人一同进入,循着记忆找到了傅深先祖所在之地。将军双目泛了红,直直的在断壁残垣上跪了下来。

严宵寒立在他身侧,心里也久久不能平静。从前,他看着傅深在此辞别故土,披挂上阵;看着他在此功成封侯;也看着他在此祭拜先祖告慰英烈。他还记得将军出征前坚定的眼神,带着势不可挡的豪壮,也带着背水一战的决绝。他还记得,那年花朝节,二人成婚时同上黄金台,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中三拜礼成。

傅深留下的话还如在耳边。

“先帝诏令挂功臣图于麒麟殿,按制,功臣身后只有至亲可以捧画入殿。严兄,但愿我死后,亦可以留影于麒麟殿。到时候,由你,亲手捧上黄金台。”可如今,黄金台不复存在,麒麟殿成了一片废墟,那些列祖列宗的英灵,也成了随风消逝的一抔黄土。

 

但是,还有人从来没有放弃啊。

 

 

四月十八,七军将领与三族使者谈判,北燕铁骑主帅、靖宁侯傅深以强势的态度拒绝议和,三族来使退兵,议和失败。

同日,由北燕铁骑统帅傅深首倡,天复军使严宵寒主笔,各地节度使联名,众将附属,共上《请立新法增开延英殿折》。又称“黄金台折”,为七军将领集议而成,共列有十二专条。

此折一出,天下哗然。在纷纷扰扰的争乱之中,各地反响不一。然而星火亦可燎原,新制如一把春风,携着万般不起眼的皑皑星火,汇聚成破土而生的希望。

腐朽中亦有新生。

 

七月,京师收复,九月,北疆防线重建,十二月,长治帝达京师,次年正旦,于太极殿受群臣朝贺,封赏功臣,册封太子,颁布《殿议法》。

傅深晋靖国公,虽不领兵,仍以北燕军统帅入殿,天复军收禁中,严宵寒以天复军使入殿。

各州各部皆派统帅入殿议事,同江南旧臣,共四十八位殿臣,成了大周新朝的中枢。

至此,从元泰二十六年开始的三族入侵暴乱,终于落下帷幕。

 

 

然而两朝轮转如流水,新旧更迭,连着皇位上那人都换了一个,却仍是没有改掉猜忌和多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安心休养的傅将军又被赶去西南。长治帝说的冠冕堂皇,要傅深带兵收复现今坐拥西南的西平郡王,曾经的北燕军旧部段归鸿。然而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严宵寒看得明白,这苦差事交给傅深,便是明晃晃的怀疑他和拥兵自重的西平郡王有来往,简而言之,怀疑傅深早有反心。

 

长治四年春,靖国公傅深,率十万大军南下,奉命讨伐西平郡王段归鸿。出征前,长治帝率群臣再次于黄金台上为大军践行。长风萧萧,战马嘶鸣,一如多年前,少年将军独自率兵北伐。

严宵寒站在群臣中,目光对上策马而立的傅深,他轻轻的,轻轻的点了一下头。目光交错,他看到傅深浅浅的笑了一下。一切未曾言明的思绪,都沉在在这一笑中了。

 

我的将军,我等你平安归来。

 

 

 

十二、

 

朝堂上的风波永远不得安宁,原先的江南旧臣蠢蠢欲动。傅深出征三月,仍未与西南军正面交锋,而恰赶上京城那边,江南旧臣薛升爆出从前的颖国公傅延义,傅深的三叔与西平郡王私下书信来往的传闻。长治帝大怒,薛升进言献策。

 

再多的功绩,在猜疑面前只会成为更刺眼的靶子,而过去一点一滴的过节和争端,在此刻都成为一点点刺入皮肉的利刺,带着蚀骨的毒,让人丧失理智与判断。

 

当晚,圣旨传往西南。同时,京中禁军将消息快马加鞭传送给不久前被派遣前往金陵的严宵寒,严宵寒动身前往西南,却到底晚了一步。

 

长治四年七月初五,靖国公傅深与西平郡王段归鸿会面时遇暗杀,后被西南叛军掳走,生死未卜。

次日,严宵寒闯入西南军驻地。

他急红了眼眶,日夜兼程一刻不歇,一身风尘满面疲惫,所有的担心和忧虑都在见到傅深那一刻化成了最深刻的疼。曾经生龙活虎受了伤也不掩锋利的将军,此刻几乎了无生机。他躺在床上,面白如纸,浑身插满了金针,连呼吸都微弱的察觉不到。严宵寒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剧烈的恐惧贯穿,落空的感觉让他眼前的天地都要旋转起来。

他什么都不害怕,除了傅深。他怕他的将军挺不过这一关,到死都背负着莫须有的骂名。若是他不在了,那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严宵寒紧紧地按住傅深,按住他治疗中挣扎的动作,用力却也温柔,温柔中又带着后怕和心惊。

他每次都想保护傅深,却每次都护不住他。不管是多年前还是现在,很多事都只能留傅深一个人去解决。复杂的感情席卷了严宵寒,他用自己的身体抱着傅深,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

就算死,他也不会放开怀里这个人了。

 

傅深还没醒,却开始大口大口的吐着血,从黑紫到鲜红,血腥味弥漫了一室,也紧紧缠绕在严宵寒心上。他空洞而平静,眼底的酸涩却怎么也止不住。

眼前这个人,他喜欢了十二年的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短短三年。他捧在手心疼都来不及的人,却被真正忘恩负义的帝王暗害排挤。

甚至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毁了他一世的英名和清誉。

 

傅深是就算接受赐婚也不愿谋反的人,是能说出“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是知道皇上的猜忌还下意识在刺杀之际救下他的人,也是多年来率领北燕铁骑保家卫国征战疆场的人。而这样铁骨铮铮的将军,被猜疑,被暗害,被他保护过的皇上和臣子踩在脚下。

严宵寒的心里燃起刻骨的恨意,像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他为傅深擦干净身体,在他干涸的唇上落下一个极尽温柔的吻。

 

“敬渊......剩下的,就交给我吧。我会杀了他。”

 

 

严宵寒认识傅深十二年,从最初的年少相逢一眼心动,到后来争吵决裂暗自伤神,再到朝堂上针锋相对势同水火,一直到傅深腿伤难行,一纸诏令,令二人结为夫妻——

而到了现在,他对傅深的感情只会更深。

深到此时此刻,看着躺在自己眼前仿佛睡着了一般的人,严宵寒汹涌的泪意止都止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严宵寒从小到大,遇事几乎不曾哭,从前再多的轻视嘲讽,他都只会笑着默默记在心里,而后用自己的手段原数奉还,而唯独遇见了傅深,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不是铁石。从此之后,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泪水欢歌,都与他有关。

 

泪落在傅深的脸上,身上,突然他的手指轻微的动了一下,严宵寒登时愣在原地。他的指尖,一直到整条臂膀都僵住了,战栗蔓延到全身,让他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别走......”

傅深的眼睛缓缓的睁开了。

正对上严宵寒红着的眼眶。

 

傅深握住严宵寒的手,几乎用不上力气。他将手拉过去,在唇边轻轻蹭了一下。

严宵寒整个人怔住了,愣愣的看着还很虚弱的将军冲他一笑。

“没什么,就是想亲你了。”

所有的思绪混杂在一起,磅礴的震动裹挟着严宵寒在情感里沉浮,他脑海里百转千回,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万般思绪,都化作一个轻轻的拥抱,和一声沉重而压抑的“敬渊。”

“别怕,我在呢。”傅深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拍了拍严宵寒的后背,“我说过的,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

严宵寒心头大恸,他看着傅深,傅深也看着他。他们的眼睛里都是温柔缱绻的情意,好过世界上一切良药。何德何能,能遇到如此契合的一个人,他们都离不开彼此了。

 

 

 

十三、

 

傅深身殒的消息传回京城,一同传来的还有段归鸿怒斥朝廷结党营私戕害功臣的言论。北疆殿臣联名请求朝廷彻查。长治帝开延英殿议事,商讨其事。

其间,长治帝忽发心病,倒地不起。

 

其后,其心病愈重,日渐衰颓。

 

长治四年十一月初五,京师落了雪。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晶亮的雪花细细密密的堆叠在屋舍街巷,遮掩了一切肮脏与不堪。

严宵寒进了宫,走向养心殿。

 

这么多的事情,终于要由他亲手结束了。

 

 

次日晨,长治帝驾崩。

 

薛升等数十殿臣突然聚集在养心殿下,以薛升为首假传圣旨,而他话音刚落,远处忽然有清脆的马蹄声,踏着黎明长宵破风而来。乌骓马奔跑过雪色长街,最终停在殿前。与之一同来的,还有令人猝不及防的熟悉声音:

“太上皇敕旨到!众臣接旨!”

 

那一抹深红在茫茫天地间,成了最耀眼的色彩。白雪映衬下,年轻的将军英姿勃发。风带起飞雪,成了他身后的扬尘。严宵寒看着,不知不觉手已在袖中抓紧。他的将军迎着朝阳,一如多年前初遇般耀眼明亮。

 

“薛大人别来无恙?”傅深勾起唇角,“以前只会下毒,现在都学会假传圣旨了?真是出息了。”

“你......”薛升白了脸,气急败坏,“血口喷人!是你们傅家与段归鸿勾结,意欲谋反,皇上才......”

傅深没说话,只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薛升,似乎含着怜悯,又含着不屑。他轻嗤一声,才缓缓开口:“我要是想谋反,薛大人,你觉得自己活得到今天吗?”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西征时与我同行的副官已供认不讳,说他给我下毒,栽赃段归鸿,是受你的指使,人已经带到大理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一石惊起千层浪,混乱的局势未持续多久,禁军出动,将薛升缉拿归案。

电光火石之间,情势反转,大局已定。

 

严宵寒终于走到了傅深眼前,扶着他从马上下来,毫不吝啬的绽开一个笑。

他终于回来了。

 

太监念了敕旨,皇后嫡子继位,国事仍由延英殿议事,而严宵寒和傅深,成了辅政之臣。一时间谁都猜不透太上皇在想什么,也猜不透傅深在想什么。严宵寒看着他,他还是面含微笑,又似乎带了点其他的意味。

 

“该我了。太上皇口谕,严宵寒接旨。”

 

严宵寒微愣,后退一步拂衣跪下。

傅深的笑意愈发明显,却偏偏是沉稳的模样:“若新主可辅,彼当竭肱股之力;如其不才,彼可取而代之。”

 

天地间一片肃然,严宵寒愣怔在原地,似乎眼前一切都恍惚了。那些早已掩埋的前尘往事,如今被太上皇以这种方式摆到了他的面前。他想起那些自己几乎要忘记的片段,那些纠葛的关系和无法说出口的辛密。

除了皇位,我什么都能给你。

 

可如今,连他都不再执着了。

 

一件黑色的貂裘忽然披到了他身上,带着让人震颤的体温,严宵寒抬头,看到了傅深含笑的双眸。他的红衣在眼前,艳烈如火,仿佛能将天光都灼干。

“你......”严宵寒怔怔的不知说什么。

傅深弯了腰,向他伸出手。

“严大人,不领旨吗?”

 

“臣...谨遵圣谕,定鞠躬尽瘁,不负所托。”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太阳终于缓缓从地平线升了起来,毫不吝啬的将温暖和光明洒在雪白一片的天地间。风缓缓的拂过每个人的衣摆和面容,带起了小小的漩涡。

严宵寒看着傅深,傅深也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十二年的相识相知,默契不语,都在这对视中化作了最深情的祝福。

 

严宵寒想起他们曾经许下的愿望,愿国家安定,盛世太平,愿长相厮守,共君白头。而今,到了实现的时候了。未来那么长的路,都有人陪着一起走了。

而有傅深在,他再也不怕了。

 

 

 

尾声、

 

“这就结束了吗?”七八岁的孩子托着脸的,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消化着这个意犹未尽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呀?傅将军的腿怎么样了?严大人当了皇上没有?”

讲故事的老人笑着摇摇头,“哗”的一下合上手里的紫竹扇子,敲了敲孩子的头:“皇上哪是那么好当的?他俩啊,当然是辞了官,隐居桑田,过着自己的神仙日子......”

 

孩子叫了一声,冲老人做了个鬼脸:“那你干嘛打我!这故事的结局一点都没意思,他俩后来......”

 

话音还未落,有人从不远处大步走来:“哟?又在跟孩子讲故事呐?”那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尽管头发已经斑白,脊背却还挺得很直,他瞪一眼坐着的和善老人,“说说,都编排我什么了?”

拿着扇子的老人微微一笑:“我哪敢编排国公爷您呐?敬渊你过往的丰功伟绩,讲三天三夜我都讲不完。”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傅深抚掌,“严兄你这是讲的第几遍了?干脆写本书吧,嗯?”

严宵寒又展开了扇子,自得道:“写写我怎么骗得将军跟了我一辈子?”

 

傅深哑口无言的看着如此嘚瑟的严宵寒,许久之后,轻轻的笑了。

 

“这有什么,因为我愿意。”

 

愿意辞了所有,陪一人走遍天涯。余生路漫漫,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严宵寒被傅深突如其来的情话激的眼底一热。尽管一同走过数十载光阴,尽管他们都步入暮年,但他时不时还会被身边这个人撩到。

 

不过...严宵寒摇了摇扇子,轻轻笑了起来。

 

“对你,我亦如是。”

 

 

 

——FIN.

 

 

 

 

——————————————

 

 

碎碎念时间到:

 

写了好久终于写完了!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黄金台》真的好好磕!大家快去看原著!

因为以前几乎没写过严傅,所以很多地方把握不好,又去翻了两遍原著。本来想在同人中融入自己的一些想法,却发现其实作者在原著中都已经写的非常清楚。

 

这真的是让我觉得我怎么写同人都无法写出原著百分之一精髓的一本书了,两个人都让我又爱又心疼,就想为他们写点什么,这篇完全是原著向,走向基本就是原著缩略,写的时候翻,越翻越上头......

 

以后大概还会写几篇,严傅真的太好磕了!我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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