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沧。

单机人/杂食人

【原创】【琴师】

楔子、


他们都说,我是个怪物。


自小,我从不开口讲话,就算心里有千言万语,一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偏偏在我有记忆以来,我都在金陵城的第一大乐坊幻音阁,身边都是能歌善舞的哥哥姐姐。虽然总有人因为我不能说话悄悄欺负我,但我从来不会哭。


没有活的时候,我总爱躲在秀姐姐身边,姐姐人美,舞跳得好,从来都是温柔和气的,不会凶我,还会从阿姨那里拿吃的给我,我很喜欢她。在我记忆里,她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只能在她跳舞的时候,在一边拨弄珠帘,发出叮当碰撞的清脆声响,为她更添一点颜色。有天,秀姐姐带回来一把瑶琴。她轻轻拨弄两下,铮铮响起来,煞是好听。我感觉自己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在回响,就像黑白的世界一下子有了颜彩。我蹭到姐姐身边,也伸手弹拨起来。


霎然间,清澈明净的乐音从指尖流淌而出,我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手指,但是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那把瑶琴,仿佛就是我向外界传达情绪的工具。它就是我的声音。



元礼二十五年,祝瑾十一岁,一曲惊天下,成为姑苏一带最年轻的琴师。



一、


长安城,玄冥殿。


琴音琤琮,袅袅而出,每一声都绕梁不绝,仿佛在人心尖儿上颤动,拨乱这一池春水,回味无穷,让人欲罢不能,如闻仙乐。


好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祝瑾坐在殿前,低眉信手,轻拢慢捻,拨弄着眼前的桐木古琴。


当年他尚小,在幻音阁入宫表演之际,弹奏一曲《满庭芳》,一夜成名,姑苏君主淮南王特地为他打造一把桐木古琴,赐名星遥,由此,他成了淮南王的御用琴师。而与他一同被留下的,还有幻音阁第一舞姬,祝荀秀。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祝瑾垂下眼睫。如今已过去五年有余,他早不再是那年的无知幼童。


一曲毕,大殿中央的君王抚掌轻笑,赞不绝口。


他这次所奏,依然是成名曲《满庭芳》。


祝瑾抬头,在君王脸上看到一抹怀念之色。他眸光轻转,慢慢定格到君王身侧侍立的青年身上。一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在唇角泛出,祝瑾低了头,指尖轻挑,又流淌出铮铮然的琴音。不是哀婉凄切,也非张扬明快,这琴音像是低声诉说着一个故事,怀着不可言明的情愫。



二、


祝瑾想起了和余瑶年的初遇。



那年烟花三月,金陵城风物正美,繁华似锦,如果不是汉中君主安平君的铁骑踏破姑苏城墙,攻城略地,祝瑾觉得,他会过着同样的生活,直到垂垂老矣。


他虽是金陵有名的琴师,甚至成为淮南王御用琴师,但对外界的变化一直迟钝的紧。自从姐姐祝荀秀封妃,又难产去世,一尸两命,他便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看似锦衣玉食的生活,除了一把琴,还有什么陪着他呢。


除了弹琴,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从不开口,也有很多人私下里说他傻,其实他只是单纯而执拗,认定的事便是一辈子。



沧弘十一年(元礼二十九年),安平君大破姑苏,下金陵城。淮南王自刎于宫中。当日,安平君俘淮南宫人数百,以车囚之,北上。



一朝成为阶下囚,宫人们哀声切切,祝瑾却只感到一丝茫然。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至多不过一死。然而念及故乡,虽无过分的怀恋,却还是生出一丝亲切。他想起小时候,姑苏偶逢春雪,秀姐姐牵着他的手,上街市买糖人,他连咿咿呀呀的声音都发不出,只是舔着糖人憨憨的笑。笑到眼睛都快眯成月牙,而透过半睁的双眼,他看到秀姐姐明媚的笑容,那笑仿佛春风,胜过朝阳,似乎连冰雪都能融化。还有姑苏的烟雨,脉脉的流水,灵秀的姑娘说着吴侬软语......


这些场景,早就萦绕在心头了啊。


心里不觉涌上一丝怅然,祝瑾想取出琴来拨弄一番,却恍然发现,自己已是囚徒之身,满身枷锁,琴也早已被拿走,不知在何处。一时间,无助的感觉充斥全身,他却全然无法倾诉。


茫然,不安,困顿,杂糅在一起,像牢笼般将他困住,眼前世界仿佛都模糊了。


他支撑不住了......


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在他将要倒下之时,一双手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


是个沉稳的男声,和他之前听过的声音都不同,带着陌生的乡音。


祝瑾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一身侍卫打扮的青年。

玄色衣衫,挺拔俊秀,此刻,他略低头,一双深沉的眸子看着自己,含着淡淡的关切。


祝瑾摇摇头。


“没事就好,走了挺久,现在是休息时间,你坐下来歇会吧,到长安还有一段路。”青年看着祝瑾瘦弱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蹲下身,解开他脚腕和身上的枷锁,又盛了碗粥端过来。


“给。”


祝瑾颤抖着手想要接过,青年却一怔,朝他一笑:“算了,你身子这般差,坐好就行,我喂你。”


那便是祝瑾第一次见到余瑶年,也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喜欢和讨厌之外的情绪。



三、


后来入宫,安平君亲自来看祝瑾。他盯着他审视良久,问,先生可愿成为我的琴师?我予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说这话时,安平君眸中的神色,也让祝瑾看不清晰。


思考良久,祝瑾点了点头。


星遥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沧弘十二年,祝瑾于玄冥殿重奏《满庭芳》。


这是他第一只次为安平君演奏。


然而只一眼,祝瑾便看到侍奉在他身侧的余瑶年。玄锦衣革带,气质卓然。原来...他是御前侍卫。这样高贵的身份,和那日微笑着解开他枷锁的青年似乎不是一人。


而我,只是个豢养的优伶罢了。


第二曲渐近尾声,平淡中渐渐流露出失落与迷惘,又似乎在追逐着什么却求而不得,飘飘然惹人满心惆怅。随着祝瑾心思轻动,指尖微颤,琴声愈发动人,似乎天上遥远的星辰都要落泪。



安平君大悦,赐其宫殿,名曰月华。


尔后,安平君常往月华殿,听弦音,语琴瑟,流连忘返,甚是沉迷。


祝瑾不能讲话。他用琴声表情达意。



“有时候想想,我真是失败。”安平君灌下一口酒,眸色深深,“我得到了这么多,江山,疆土,军士,可是再也没有她了。”


“我不过只是晚了一步...没想到已是天人永隔,再不得见.....早知今日...那时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她...”朝堂上安平君叱咤风云的安平君此刻红了眼眶,像个潦倒失意的诗人,他凝视着祝瑾,却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阿秀......”


这低声的喃喃消散在沉郁的琴音里。


曾经艳冠群芳的舞姬,最后也不过是宫斗的牺牲品,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无人识得;掌管生杀予夺的君王,也无法肆意追求心中所求,江山社稷需有所顾忌。人行一世,俱是身不由己。


那,我呢?祝瑾不由想到。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浅笑的青年面孔,俊逸出尘。


嗯,他和秀姐姐一样好看呢。



四、


后来,祝瑾知道了青年的名字是余瑶年,

他知道了他来自湘鄂,讲话带乡音,

知道了每次安平君前往听琴,他总在殿前静立等候,

也知道了他一个人的时候喜欢望着天空,望着远方。

再后来,安平君不来的时候,余瑶年也会在门前静立聆听。


而每每这时,祝瑾便将想对他倾诉却无法言明的心思谱作乐曲,在弦声震颤中和着风声雨声轻轻诉说。


两人都没有点破,就这样日复一日,一个弹奏,一个聆听,并无其他交流。


更深露重,霜降时节逢秋雨,灯辉摇曳,难掩满城凄寒。夜风微凉,散开几圈涟漪。祝瑾仍在练弹奏熟悉的旋律,余瑶年依然在门外凝神细听。


琴声有一瞬间的迟疑,一个音调滑了一下。


祝瑾推开门,递给余瑶年一件蓑衣。余瑶年摇摇头,并未伸手去接。


两人都微微怔然,看着对方不言语。片刻,祝瑾侧开身子,让出一侧进门的空间。


我在你的乐曲中,听出了悲恸和挣扎。余瑶年开口。

为何?祝瑾指尖轻抚琴弦,流出几声乐音。


余瑶年闷闷的轻轻摇头:“可能是我魔怔了吧。”

他知,听琴之人何种心情,乐曲便是何种心情。祝瑾的琴音,总能激发他心中封藏的恩怨。

——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知遇之恩,皆由一人造就。



五、


十年前,余瑶年尚且年幼,随父母身居襄阳一带,时年九月,湘鄂与汉中开战,汉中新上任的君主安平君亲军作战,一马当先,斩获对方将领,而余瑶年应召入伍的父亲余箴,也命丧战场。战争还未结束,母亲也郁郁寡欢,不久人世。仅余他一人,敛至亲之人尸骨,背井离乡,居无定所。


所幸,余瑶年得一高人指点,练就一身功夫,来到长安后出人头地,参加武举,得安平君赏识,一朝成御前侍卫。


然而,后来他得知,自己誓死效忠的君王,便是当年父母死去的间接凶手。


这算什么?报复吗?折磨吗?

如何能不疯狂,不崩溃?

这样的恩怨,注定一辈子都无法逃避,也无法解脱。

余瑶年跌坐在地上,目光绝望而无助。


那日,他正是在同样背井离乡的祝瑾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疼痛和迷惘,才忍不住出手相助。不仅是同情,也是同病相怜的喟叹。


过去...都回不去了。


世人皆道祝瑾为琴痴,闻其弦音,可感其中悲切与欢愉。然此二者时常交融汇通,相依相随。闻者或泪染笑面,或笑随痛生,皆为众生百态。


听闻余瑶年所言,祝瑾琴声愈发凄切。情至深处,铮铮然似弦断之音。指尖飞舞,祝瑾痴醉,眼角一滴泪珠随弦音倾泻而滚落。


曲终音不散。


两厢默然无语。祝瑾拉过余瑶年的手,指尖在其掌心划过,写下二字——莫怪。

莫怪?不要怪他,还是不要怪我自己?


余瑶年轻轻叹息,他看向眼前小小的少年。两人皆沉默,只有看向彼此的眼神无比柔和。

祝瑾又接着写道,吾为汝友。


余瑶年一震,有些错愕。朋友?多美好而陌生的词。多年来,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荒芜与黑暗,不见天日,寸草不生。


尽是利用,猜疑,与算计。

如此纯粹的关系,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碰对方细顺的发丝,微蹙的眉宇,轻颤的眼睫,和湿润而柔软的唇。余瑶年挽指,似蝴蝶般蹁跹着飞舞过祝瑾的指尖,和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窗外是凄清夜雨滴答响彻,窗内是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和滚烫,夹杂着唇齿间的厮磨和压抑不住溢出的轻吟。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人,相互慰藉,相互温暖。夜还很长,不如就此沉沦。

灯火熄了,仅余拥抱时渐趋宁静的呼吸声,和杳不可闻的散乱琴音。



六、


冬至时节,安平君再至月华殿。他说,你再为我弹奏一曲吧。


祝瑾轻拨琴弦,未成曲调,便已直击人心。琴声若有情,清丽婉转,低调悠扬,不至让人压抑,却不自觉使人悲从中来。


“我错了。”安平君道,“你和阿秀很像,但又不一样。你活的更通透,没有什么能拘住你,淮南王不能,我也不能。有时候我觉得,这宫殿就像一座牢笼,而你的心不在牢笼里。”

“那么,你走吧。”


谁也无法替代谁,求而不得,得而复失,为人生两大苦事。已是求不得,何必得复失。不如不要去追求。既已知无法得到,何必小心翼翼寻求替代。


空把自己困在记忆围成的枷锁中,没有方向,不得解脱。既然现在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溺于过去的悔恨遗憾。


“回家去吧,去生你养你的地方,这里没有自由,没有温暖,也没有回忆。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替你准备。”


我还需要什么呢?祝瑾垂眸,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他的琴,便只有余瑶年。

而现在,他要离开了。



七、


祝瑾想过会有分别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快。他背着琴一步步离开,转头遥遥看向渐远的安平君和余瑶年,一直到这两道身影再也看不真切。恍惚中,他听到余瑶年在哼唱那首只有他们知道的曲子,仿佛夹杂着低沉的抽泣。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余瑶年朝他一笑,“算了,你身子这般差,坐好就行,我喂你。”那笑容,和着他喂给他的那勺热粥,似是初春的朝阳,暖透心扉。


他不由落泪。取出琴,再一次弹奏起熟悉的旋律,和着风鸣呜咽之声。


他弹的如此用心,只是,余瑶年再也听不到了吧。

他还没告诉他,这首曲子,名为《祝瑶》。

祝你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公子,金陵城到了,下雪了。”


祝瑾一怔,从相遇的早春,到分别的初冬,原来他们之间,已隔了一整个严冬。


雪落了,没有声音。



结、


悲欢离合,是非对错,俱是身不由己。

尘世众生,皆孤身一人。




——FIN.




————————————


附:《琴师》歌词: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

北星遥远与之呼应

再为你取出这把桐木琴

我又弹到如此用心

为我解开脚腕枷锁的那个你

哼着陌生乡音走在宫闱里

我为君王抚琴时转头看到你

弦声中深藏初遇的情绪

月光常常常常到故里

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咽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

这年月能悄悄的过去

灯辉摇曳满都城听着雨

夜风散开几圈涟漪

你在门外听我练这支曲

我为你备一件蓑衣

琴声传到寻常百姓的家里

有人欢笑有人在哭泣

情至深处我也落下了泪一滴

随弦断复了思乡的心绪

你挽指做蝴蝶从窗框上飞起

飞过我指尖和眉宇

呼吸声只因你渐渐宁静

吹了灯让我拥抱着你

冬至君王释放我孤身归故地

我背着琴步步望回宫闱里

你哼起我们熟知的那半阙曲

它夹杂着你低沉的抽泣

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是人走不完的诗句

把悲欢谱作曲为你弹起

才感伤何为身不由己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

我是放回池中的鱼

想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

这回忆就完结在那里

这年月依然悄悄过去

评论(16)
热度(148)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玄沧。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