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影有谁怜】【金光瑶，金凌，亲情向】
一、
已是冬至了，金鳞台落了第一场雪。金星雪浪沾染上点点白芒，依然摇曳生姿。
金凌从梦中醒来，呼吸紊乱。
他又梦到了观音庙那一夜，醒来时一阵心悸，自己都能感觉到心脏急促的砰砰跳动。这时他才发现，冷汗已沾湿衣襟。
几秒钟的茫然。
他环视偌大的寝殿，自己还是孑然一身。
没错。他现在已是金家家主，金家经历变故，早已不再是玄门百家之首的地位。家大业大，是非也多，金光瑶在位时，八面玲珑，上上下下打理的很好，而现在换了自己......他其实是有些怕的，幼时便无父无母，只有舅舅和小叔叔帮衬着他，而现在，如此变故，不管是仙门众人看金家的眼光，还是金家“长辈”看他这个新“家主”眼神，都带着丝丝轻视，让人内心寒意陡生。
若是小叔叔还在...定是没人敢这样闹的吧...
金凌又想到了那个脸上总带着温温的笑意，却弹指间就能将一切摆平的身影。
那个不算高大强壮却总能将他护在身后的身影。
二、
金凌曾经很不喜欢金光瑶，确切的说，是看不惯他，总对着他发脾气。
原因无他，只是看金光瑶一直微笑，但那笑总不达眼底，他觉得不真实，便无端想瞧瞧那人生气时候的样子。
金凌是谁？金家小少爷，虽从小无父无母，但众星捧月，金家没人敢有一点不顺着他，因而也养了一点骄矜的性子，稍有不喜便闹脾气。
但上至家主、夫人，下至仆人小厮，哪个敢说道些什么？宠着惯着，才哄得好。
但这小少爷，偏偏喜欢对金光瑶发脾气。
而金光瑶是谁？堂堂敛芳尊，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哭笑不得。
看着眼前莹白软糯的奶团子因没得到想要的玩具，皱着眉头，伸出小手，拽皱了自己织金的衣袍，金光瑶笑的无奈，轻轻捏捏金凌的脸，将他抱起来轻声哄着。
奈何金凌不吃这一套，他瞪着金光瑶，手忙脚乱的从他身上跳下来，跑进房间摔上了门。
金光瑶绷不住笑，一边在心里叹了声可爱，一边扬声唤他的名字。
“阿凌——”
“哼！”
“阿凌——？”
“哼！”
——小祖宗生气了怎么办？
金光瑶无奈摇摇头，转身离去。
第二天一早，金凌便在自己的门前，看到了一只黑鬃白毛的小灵犬。以及，依旧笑的眉眼弯弯的金光瑶。
“阿凌，这是送你的，给它起个名字吧。”
“唔...叫...小仙子！”
“汪！”
仙子愉快的扑倒金凌怀里蹭了蹭，激起他一阵欢快的笑声，而他看向金光瑶，正对上一双含着宠溺的眸子。
金凌第一次觉得，其实小叔叔的笑起来，真好看。
三、
金凌很怕自己的舅舅，以前是，现在也是。
小时候，江澄是唯一一个敢当面说他的人。
金凌犯了错的时候，和金光瑶的温柔不同，江澄总皱着眉，一副“这么简单的事你居然做成这样？”的表情，接着便是一通管教。
金凌心里委屈得紧，却又不敢当面顶嘴，只能自己默默一个人生闷气。
不是气舅舅说教，而是气自己做不好。
那次，因剑法没练好，金凌又和江澄吵了起来。
“金凌！你能不能认真点！这么简单的剑法，练了这么多次还错？”
“我才练了两天！而且这几个动作确实难......”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开始夜猎了！你父亲也是，小时候多厉害...”
“行了别说了！是我不好行了吧！”
“你看看你这个脾气，越大越让人不省心...”
金凌一下子红了眼眶。
如此，两人不欢而散。
而自己偷偷生闷气伤心的金凌，被金光瑶撞见了。
“阿凌？”
“小叔叔？”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金凌悄悄抹掉眼角的湿润，转过头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
“阿凌这是怎么了？又是和你舅舅闹得不愉快？”金光瑶伸手摸摸金凌的发顶。
如今他十三岁，身子已经拔高，金光瑶收回手，温声道:“不开心就别憋着了，告诉我好不好？”
金凌抬眸看着小叔叔，终于忍不住委屈，垮了脸色:“小叔叔...我真的很差劲吗？”
“怎么会呢？”金光瑶失笑，“我们阿凌，天下第一。”他想像小时候那般捏捏金凌的脸，手却最终只是落到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可是...舅舅说我剑法都练不好...”
“江宗主只是对你要求高，爱之深，责之切。”金光瑶展颜，“阿凌还小，不必妄自菲薄，多体会自然能领悟的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仙门都还未踏入呢。”
“小叔叔......”金凌想起一些传言，想要打断金光瑶的话。
金光瑶却不在意一般，继续说了下去:“我小时候，母亲也是这般，对我要求严格，只可惜，我到底负了她的愿。”
他似是陷入了渺远的回忆。金凌不敢打扰他，只是立在一旁静静望着他。
半晌，金光瑶轻轻摇摇头，从刚刚的失态中回过神来，启唇道:“阿凌，相信自己。”
四、
金凌想起来，金光瑶对他，确实是极尽宠爱，无限宽容。
不管他想要什么，他的小叔叔都会尽力找来满足他的愿望，一切亲力亲为，甚至他闹着想吃糖人，也是金光瑶熬了糖亲自为他做。
每逢节日，若是他不在莲花坞，便待在金光瑶身边，而金光瑶虽然日理万机，却依然待他万般的好，不曾怠慢半分。
“阿凌，你看，又到了上元。”
金凌七岁时，上元夜，金光瑶牵着小小的他，一路走过繁华的长街，看路两边火树银花，灯火生生，夜色和光影交融，映出人们对新年的欣喜和对未来的期许。
“上元乃灯节，古人说，把心中所想写在孔明灯上，放到夜空，愿望便可实现。”金光瑶微笑着，递一盏灯给金凌，“阿凌想要许什么愿望呢？”
“唔...我想要...变成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像舅舅一样厉害！...不，比舅舅还要厉害！”金凌一脸憧憬，而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问一旁低头写字的金光瑶，“那小叔叔的愿望是什么呀？”
灯光为金光瑶的侧脸镀上一层缱绻的暖意，映衬着他一贯的温柔，低垂的睫毛很长，随他提笔落腕轻轻颤动。
他写完，收笔，点灯，动作温柔，一气呵成。
“阿凌以后会很厉害的，没人敢欺负你，都会尊敬的叫你金宗主。”金光瑶轻轻松手，两团火光升腾上墨蓝的天幕，将他温和的笑脸照亮，如今一看，那面上的笑意更添几分金凌看不懂的神色。他将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叔叔的愿望...不能说哦，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嘛！我不问就是了，小叔叔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金凌笑的开心，眉间一点丹砂，如火般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金光瑶凝视着眼前笑容灿烂的孩子，良久，轻叹，将他小小的身子揽进怀里。
“夜风凉，我们回金鳞台吧。”
金凌不知道，金光瑶那日许了什么愿望，亦如他也不知，金光瑶给他的一切，都是自己小时想要却无法得到的。
其实金光瑶亦不知该许何愿，他思考良久，仅在纸上落下几字——
吾愿明朝似今朝。
五、
然而不管对谁来说，时间永远不可能一成不变。岁月总在不知不觉之中，偷换了时间，扰乱了流年，一天天的流逝，垂髫孩童成了青涩少年，耄耋老人化作一抔黄土。
金凌慢慢长大，也逐渐面对着对他来说日渐复杂的世界。生活并非像他原来所想那般一帆风顺。
在和同龄几个孩子打闹时，他们争吵了起来。那几个孩子眼红金凌的尊贵身份以及所享有的优厚待遇，而明面上没办法刁难，便只得私下里找找麻烦，而金凌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四五个同龄的孩子呢？
孩子私下的打打闹闹，长辈知道了也不会过多过问，而金凌受了欺负，也只能一声不吭。
但终究是瞒不过他小叔叔的眼睛。
“阿凌？...可是如此？”
“...是。”金凌低着头，好半天才不情愿地蹦出一个字。
“哎...”金光瑶没有说话，走到他面前，轻声问:“你觉得，你可有错？”
“我...我当然没错！是他们先来惹我的！”
“他们错在先，但当时情况，却也不必和他们计较。”金光瑶将手搭在金凌的肩上，看着他含着气恼的眼睛，“你将来是要做金宗主的，和他们，自然是不同的。又何必一般见识？”
金凌看着眼前笑的和善却自然流露出威严气势的金光瑶，懵懵懂懂。
“遇事不要冲动，先想想如何能达到最好的结果。”金光瑶顿了一下，“不过...其实你并没有错，就是还需要学会好好保护自己。你舅舅说的没错，要好好修炼，变得厉害了，也就没有人欺负你啦。”
金凌还记得，说这话时，金光瑶眼睛里的亮光。似远方夜空的闪烁星子，一派清明，带着让他心安的柔和:
“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小叔叔都会护着你的。”
六、
后来金凌长大了，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从未了解过金光瑶。
他所见的都是一派温和俯身对他笑的金光瑶，却没见过他受尽打骂擦干血迹挤出笑容，没见过他在无人时敛去笑意揉着眉心一脸疲倦，也没见过他诛灭异己杀伐果断眼神冰冷。
但是那有有什么关系呢。
金光瑶仿佛有无数面孔，千人千面，但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看到的才是真实。
而后来，当金凌想了解真正的金光瑶时，却不再有机会了。
到最后一根琴弦横在他颈前，他能感觉到执弦的手不停的颤抖。
这双手曾多次轻轻的抱起他，温柔的抚摸他的发顶，递给他喜欢的东西，而现在，仍是那个人那双手，却不再是他记忆中那双清明的眼睛。
七、
冬至时分，金麟台落了雪。
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色。柔和而刺眼。
金凌小时候，曾经很喜欢雪天，而如今见到雪，却只觉得萧瑟和孤寒。
他像往常一样，披衣出门，感受到簌簌的雪花落在金星雪浪袍上，又轻飘飘滑落，慢慢融化，留下一点湿意，却须臾间消散无踪。
再也寻不到。
而他一转头，却在眼前一片染雪的金星雪浪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袭宽大衣袍，依然言笑晏晏，眉染春风，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金凌的发顶，只是如今...已有些艰难。
“阿凌又长高了呢。”
“我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自己啊。”
雪落在脸上，点点湿意，却为何久久不散？
——FIN.
